毛尖 | 你兜里有枪,还是见到我乐坏了?
“你兜里有枪,还是见到我乐坏了?
文 | 毛尖
“
编者按
“你兜里有枪,还是见到我乐坏了?”
坦荡荡地说着重口的老司机,就是梅惠斯特。她写剧本,污力全开,活色生香;她演电影,40岁初入荧幕,成为性感偶像。她身体浩荡,头脑智慧,单枪匹马地扫荡三十年代的清教徒气氛。男人们期待纯真的性感,梅惠斯特却浩浩荡荡不留余地地说:“我要硬!汉!”
今天是三八妇女节,毛尖老师精彩的叙述将带我们认识梅惠斯特,这位惊世骇俗的女人。需要指出的是,我们的时代不再是梅惠斯特的时代,性解放也就不再具有重大的女权或革命意涵:如果一位女性污力全开,其实并不会引来太多侧目。今天的局面是,女性解放被吸纳进资本的逻辑中,它告诉我们的是“女人要任性”,“精致才迷人”和“一起买买买”。在身体和物质的愉悦中,我们以为我们成为独立自强的新女性,但实际上,我们早已被传唤进资本的逻辑中了。本文选自毛尖老师《非常罪非常美》一书,感谢毛尖老师惠赐此文!
惠斯特的身体
银幕上,女问男:“你多高?”男毕恭毕敬:“六英尺七英寸。”女看也不看男:“那么,让我们忘了那六英尺,来聊聊那七英寸吧。”
漫不经心地说着这些重口的女人,就是梅·惠斯特(Mae West)。四十岁,女明星都开始转型,扮起母亲或者祖母,但惠斯特不。四十岁,她摇摆着胖大海似的身体,演完第一部电影,就成了好莱坞的头号性感偶像。四十岁,惠斯特的三围是36-26-36;但是她的服装设计师海德(Edith Head)的记录是38-24-38;六十三岁时,惠斯特说数字是39-27-39;而在内衣店里,服务员会告诉你,惠斯特小姐用“43”。因此,二战期间,太平洋上的海军陆军飞行员们,把他们的充气式救生衣形象地叫做“梅·惠斯特”,这个称呼,延用至今。
不过话说回来,“性感偶像”这个词真是不适合她。一来,她的身体如此浩荡,“性感”两字过于轻浮;二来,她的头脑过于智慧,“偶像”两字过于单薄。事实上,我们的历史上还不曾出现过这样的人类,我们的词汇也还没有准备好迎接如此庞大的尤物,这个世界因为她的出现,有过短暂的休克,然后是狂热的,狂热的掌声。
女人给她掌声,因为她在银幕上百般调戏男人;男人给她掌声,因为被她调戏得这么销魂:“你兜里有枪?还是见到我乐坏了?”因此,好莱坞当年的广告词是,“想做硬汉,看惠斯特!”纽约伯克林出身的她,像她的职业拳击手父亲那样,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羞。她五岁登台表演歌舞,天生风情澎湃,到十四岁,就成了远近闻名的“小荡妇”。而不久,她更是自己写起了剧本,1926年,因为剧本《性》获罪被捕,不过,在监狱里呆了十天出来,她灵感泉涌,把一部《性》修改得活色生香。有意思的是,她的那些在银幕上被禁的台词,在百老汇舞台上却畅通无阻。
梅·惠斯特,金色长发,葡萄酒嗓音,大果冻似的身体,卧室窗帘后的眼神,作风之大胆,言行之骇俗,直接煽动了当时的前卫艺术。萨尔瓦多·达利(Salvador Dali)有一幅作品,以一张硕大的女人脸来表现房间内景,此画就叫《梅·惠斯特的面容》(The Visage of Mae West)。
在这张画里,居中心位置的是,惠斯特的鼻子表现的壁炉,和惠斯特的嘴唇表现的沙发。这张沙发,后来一度帮助达利渡过了经济危机。1936年,达利在伦敦参加国际超现实主义画展,因为资金问题,他和怪癖的诗人兼收藏家爱德华·詹姆斯(Edward James)签下了一书协议,后者付他一年薪水,前者出售一年成果。惠斯特红唇沙发就是在詹姆斯的别业制造的,詹姆斯决定了沙发的颜色和质地,这件二十世纪最有魅惑力的家具因此是俩人共同署名的。惠斯特红唇沙发一共做了五件,前一段时间,克里斯蒂拍卖行以六万多英镑的价格,卖出了一张红唇。
惠斯特红唇沙发一米高二米长,但是惠斯特本人却觉得达利的手笔还是太小:“小达利算什么超现实!”说得没错,在表现惠斯特的时候,这个超现实画家算是回到了写实路子上。张爱玲的小说《红玫瑰与白玫瑰》里,娇蕊对振保说:“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。”惠斯特的心,那是摩天大楼,她常常的感慨是:少的是时间,多的是男人。
算起来,惠斯特当年扰乱的人员之广,人心之众,影史上罕有匹敌。最著名的一个例子是,1955年,世界上最著名的预言家J.K.克里斯威尔(Jeron King Criswell)断言:梅·惠斯特将赢得1960年的总统大选;然后,1965年,惠斯特将和预言家本人以及里伯雷斯(Liberace)一起,飞到月球。这个如今听来荒诞的预言在当时受到信奉,因为克里斯威尔预言的准确度高达百分之八十七。他预测了肯尼迪之死,预测了卡斯特罗遭暗杀,他预测了世界末日,但他无法预测惠斯特。
可惜的是,时隔经年,在解释惠斯特无与伦比的魅力时,谈论最多的总是她无与伦比的身体,好色人间忘了她曾经是电影史上最好的剧作家,她主演的影片多半出自她自己的手笔。
惠斯特发现格兰特
1932年,惠斯特出演了她的第一部影片《夜以继夜》(Night After Night,1932),影片原是为乔治·拉夫特(George Raft)量身定做的,惠斯特只是个配角,但是她一出场,乔治就绝望了,“她把所有的东西都偷走了,除了摄影机。”不过,绝望归绝望,乔治自己在惠斯特的肉身里泥足深陷。1978年,八十五岁的惠斯特出演了最后一部电影《六重奏》(Sextette),八十三岁的拉夫特也慨然出镜,时光流逝四十六年,这个有黑社会背景的男演员依然深情款款,“为她最初一部影片配戏,为她最后一部影片配戏,我是有始有终了。”两年以后,惠斯特死于好莱坞,隔了两天,拉夫特也挥别人间。
似乎是,惠斯特身上有一种魔力,轻松而永恒地把周围的男男女女变成了身边的行星。而她自己,踏着从容的小步子,女皇一样。喜剧天才柯蒂斯(Tony Curtis)说,惠斯特的经典步伐源于她的舞台经历,当年,百老汇为了增加她的“巍峨感”,在她的鞋底下又特制了一个六英寸的鞋跟,所以,她步履隆重,基本上是一步一英尺。
一步一英尺的惠斯特,第一次站在镜头前,就是那样松弛,她边演边删改台词,影片中有一幕,衣帽间的女生看到她的首饰,艳羡不已,说:“上帝,多漂亮的钻石!”惠斯特整整衣衫,懒洋洋地回答:“宝贝儿,上帝和钻石一点关系都没有。”对此,派拉蒙也很快作出了明智的回答:从此以后,惠斯特小姐将获得派拉蒙的钻石待遇,惠斯特小姐有权随意修改她自己的台词。
1933年,惠斯特的第二部影片上映,《侬本多情》(She Done Him Wrong)改编自她本人的百老汇剧本《小钻石》(当然,删去的都是些“硬得起来”的台词),影片成了派拉蒙的大恩人,电影公司藉此免于被米高梅吞并。但是,对电影观众而言,这部获奥斯卡最佳影片提名的电影,它最大的成绩在于,惠斯特找到了加利·格兰特(Cary Grant)。
惠斯特碰上格兰特,在电影史上堪称奇遇。男不完全是男,女不完全是女,各自走在通往巅峰的路上。俩人的相遇有很多传说,但有一点是相同的,那就是,是惠斯特看中格兰特,她走到他身边,只说了一句话,格兰特就跟着她踏入了《侬本多情》的摄影棚。好莱坞最俊美的男人仰望着最放荡的女人:“亲爱的,让我成为你的奴隶吧!”惠斯特回答:“行啊,我安排一下。”这样低声下气的台词,格兰特没有对第二个女人说过。他看着惠斯特,带着一丝丝尴尬和一丝丝激动,后来,这个眼神成了他的经典演技,在《捉贼记》(To Catch a Thief)里,他也用这种眼神注视希区柯克最喜欢的演员葛瑞丝·凯莉(Grace Kelly)。
说回《侬本多情》,这部影片的情节其实简单到粗糙,但是,就像雷蒙·钱德勒(Raymond Chandler),好莱坞最好的剧作家都不屑于讲滴水不漏的故事,他们经营的是气氛,是台词。影片中,惠斯特掌管着一家夜总会,格兰特带着宗教使命,老想来拯救她的灵魂。在一次意外中,惠斯特杀了一个罪犯,而格兰特突然现身,自报家门乃是便衣警察,并且逮捕了她。
影片开始的时候,格兰特迟迟没有屈服于惠斯特的魅力,惠斯特心里有落差,但是不着急。在男人身上,她从来没有失过手。她笃悠悠笃悠悠,走过格兰特身边,随口丢出一句:“有空上来,来看看我,我给你算命。”那么赤裸裸的,惠斯特摆明了要猎走年轻貌美的格兰特。二十九岁的格兰特,处女一样无暇;四十岁的惠斯特,教父一样霸道,力量是这么悬殊,胜负早已分晓。所以,当格兰特突然以警察身份出现,电影的超现实感就凝聚起来了。当然,格兰特不可能真的逮捕她,他带她上了另一辆马车,然后把她左手手指上的钻石珠宝全部打扫掉,用一枚订婚戒指套住了她。呵呵,想想怎么可能,惠斯特以后会乖乖地做一个美丽警察的守法妻子?但是,看着他们双双离去,真是叫人觉得妙不可言。
同年,惠斯特和格兰特合演的第二部影片《我不是天使》(I’m No Angel)也上映了。这部影片大受欢迎的程度有一个很重要的标志:海斯法典专门针对惠斯特做了修正。天主教徒们实在受不了了,一个女人怎么可以如此不顾廉耻地呼喊:“我要硬!汉!”教徒们蒙住眼睛捂住耳朵,然后从指缝里偷看这个女人,天哪!她都说了些什么?“十个男人等着我?打发一个回家,我累了。”
“阳痿”
今天,惠斯特的那些火烧火燎的台词已经人间流布,好莱坞的编剧们叹息,写到“坏女人”,就摆脱不了惠斯特。而且每次,越是想逃离她,越是离她近。情形就像当年,惠斯特的电影“深深地伤害了某些人”,他们不能容忍一个女人这样肆无忌惮,这样一针见血地揭男人的短,说什么“男人总是对有‘过去’的女人感兴趣,因为他们希望历史会重演”,而且,她一边说,一边还抽烟。
据当时的《名人追踪》报道,白宫的一个大官,特别不能忍受惠斯特,有一次开会,居然歇斯底里地说,你们有谁,帮我把惠斯特这个女人的烟给掐了?自然,大官人的手下马上去执行了。只是,电影法规没有禁止女人抽烟,这样他们只好强烈建议演员不要像惠斯特那样抽烟。为此,行动小组还专门统计了,到底惠斯特在银幕上抽了几支烟,抽烟的姿势到底如何撩人了。他们发现,《侬本多情》中,影片放映到二十分钟的时候,惠斯特点了一根烟,吸了两口,不是吸到肺里的那种,吸完,马上吐出烟雾。过了一刻钟,好像惠斯特又要抽烟了,且慢,她只是把烟拿在手里玩了一会。隔了五分钟,她自己点烟,但是镜头切换了。几秒钟后,我们看到,烟在她的手里,她拨动着香烟,仿佛拨动着,“说不出口是吧!”惠斯特对着这群最认真最忠实的观众,说,“其实我不抽烟也行”,然后她拿起身边一个年轻女人的手,吸了一口。
事情的结果是,行动小组的成员,暗地里都沦为惠斯特影迷,而他们煞费苦心罗列出来的“惠斯特罪恶的吸烟姿势”,最后成了教材,派拉蒙米高梅们都在训练他们的女演员像惠斯特那样,“抽烟要像做爱。”
一直想得到惠斯特的米高梅老板,是她的影迷,他感叹,这个梅·惠斯特,教坏了整整三代美国女人。女郎们都不想纯情了,她们学会说,“从前我一直是白雪公主,现在我改主意了。”或者是,“好女孩上天堂,坏女孩去其他地方。”整个三十年代,但有水井处,必有惠斯特。人们背诵惠斯特语录,实践惠斯特生活,藉此渡过了大萧条,渡过了没有酒的日日夜夜。
到1935年,惠斯特已经是好莱坞薪酬最高的明星,但是,她的写剧生涯也越来越受到电影法规的制约。当年,她耸耸浑圆的肩膀,吐个浑圆的烟圈,说:“审查制度好,它让我发财。”可是发完财,她发现笔端不冒气泡了。之后的几部影片,像《进城》(Goin’to Town,1935),《年轻人,上西部》(Go West, Young Man,1936),《天天过节》(Every Day’s a Holiday,1937)等,虽然依然是妙趣横生,但是“短了那话儿”,让她的主人公说白雪公主的台词,她感觉自己“阳萎”了。
四十年代,她和菲尔茨(W.C.Fields)联手,影迷们欣喜地等待这个梦幻组合的结晶,但是,《我的小山雀》(My Little Chickadee,1940)也好,《热着》(The Heat’s On,1943)也好,都失败了。百无聊赖,惠斯特告别银幕,回到了舞台回到了夜总会,她有把握,在那些地方,她连失败的机会都不会有。后来,当电影法规松动的时候,她又回到了好莱坞。可那已经是七十年代了,七十年代的银幕,已经吸上毒了。她最后的两部影片都不成功,而且,她明显地迟钝了。她自己叹口气,不举的日子终于来了,她说她可以死了。
让人伤感的是,惠斯特肉身的死,在好莱坞并没有引起多大的震动,虽然这个电影王国,甚至整个世界电影的神经,都因为她的台词获得过空前的松弛。她单枪匹马地扫荡三十年代的清教徒气氛,她是银幕上第一个旗帜鲜明提倡快乐性爱的女人,她把人们至今还藏藏掖掖的男女关系,男男关系,女女关系,男男女关系,女女男关系,全部抖露出来。
多么伤感啊,这个在全盛时期风头堪比梦露的女人,今天的观众不再认识她。这个三十年代家喻户晓的明星,如今连个固定的中文译名都没有。当年,她和好莱坞发生冲突,退让的总是制片厂,她慢条斯理地问老板:“那听你的?”受宠似的,老板连忙回旋:“听你的听你的。”
多么伤感啊,再也听不到她在银幕上,诚实、放荡又智慧地告诫世人:你只能活一次,如果干好了,一次也就够了。